雍凉客

写着写着，越发觉得这篇文总是在我失意时成为一点微小的寄托，我也已不再努力去讲一个完整的故事，而只表达碎片化的愁。这种愁是在缅怀古人么？是我见得的过去的景色么？好像都不尽然，可能仅仅是长河中一块沾满苔藓的石头，被浪冲着走，偶尔也停下。

【人的生活永远处于威胁当中；是为了从心态上准备迎接那些罕见而珍贵的时刻：在这一刻，人们认识了自己，并且认出了自己。】——梅洛-庞蒂《知觉的世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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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当陈寿知道姜维真是要去那登高，又觉得视力模糊，皱着眉头捶腿，他想自己应该是要陪着去的，累一点不要紧，消除山火隐患便好，不过已不记得西边山脚下有多少户人家。然而，防得了西边山脚人家的火，也防得了其他人的火么？说到底，姜维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做什么？那里可有独特的风景？

“我问过了，那里有楠木。”

陈寿的疑问终于获得解答，随之而来新的疑问：“楠木？是要砍下来制做……”

“制作雁足。”姜维正试完一把柴刀，已眼见了锋利，还是忍不住去刮它，手指尖立刻渗出血来。

“那是什么？”陈寿觉得这个词听起来耳熟，“哦……瑶琴的脚么？”

“是。现在随手找了废纸卷垫上，可总归不方便。”

“这……大可以交给别人？”说完有些后悔，陈寿知道，自姜维来安汉，很少干正事，但若说他在游玩，也不很贴切。他是想歇歇，而这“歇”的方式有些捉摸不定。

姜维的琴断了一个雁足——准确地说，是那个像球一样的部分先出现裂缝，之后被锯开，另一个雁足无法作为支撑，琴放不稳，即便有废纸卷垫着，终归还是要使琴移动位置，无法弹奏。回忆起来，姜维确实提过雁足的事情，不想最先一步是寻来楠木。

陈寿很少见到姜维抚琴。

还在成都的时候，陈寿虽然经常去姜维那里，可有时来得早，有时走得晚，偏要等走得晚了，凑巧才能遇上姜维抚琴，算算看，应该是不超过三次的。心不烦的时候姑且听听，如此一来，需要慢慢整理几案，把每日都在使用的笔洗净擦净，按照长短粗细挨个挂好。挂好之后，假使有闲心，他就还会将顺序反过来再挂一遍。然而心里烦了就只想快步走开，再如何舒缓优美的音乐都无法纾解他的郁结。

“还是我自己来吧。”姜维指指他的双腿，“昨天见你在捶腿，走得了山路么？”

“能行。”陈寿还是说出担忧，“不知会不会突然有山火。”

“不担心那个。沿着河走。”

本以为这样的方法万无一失，可谁知楠木并不长在河边，姜维走得很快，陈寿落后好长一截路，给自己擦汗的时候，都不知躯体是在发热还是发凉。冰冷的手抚上冰冷的脸，一阵热度不知从何而来，陈寿觉得山风快要将自己冻僵。远远望见姜维已在山的那头，常年伏案的躯体跟常年奔波的躯体就是这样不同。

姜维成了个小小的影子，小到在陈寿眼中再也无法倒映。导致他要用好多年才寻得着。

遥远的山脉，遥远的姜维，遥远的树和诗。

诗里唱“松柏摧为薪”，只能让他联想到包围荒山的火。

——这些都是后话。

如今的眼前，他真的见到了风里夹杂的火苗。

山火袭来。

但没有陈寿想象中那么夸张，并非黑夜下冲天怒吼的赤红，能把人的脸映得悲悯又严肃，现在天光尚未消失，只有说不出颜色的凋萎荒草在一点发臭的烟中飘摇着死去。

姜维从死去的荒草中走出来，又走了很远去河边洗脸，正当陈寿因未发现姜维有外伤而松懈下来时，他变戏法一般，变出被坚硬树枝刺中的左臂。真吓人，再往右一点，不就伤到脏器了？

这场意外让姜维的左肩缠了纱布。纱布没有在上臂固定，反是斜下去再横起来包围着胸腹。刚开始稍微有些呼吸不畅，后来正当他想拆了重新裹之时，又好像已经习惯，还有些暖和。

他卧床几日都未曾正经进食。喝的小半碗捣烂的藠头粥，尝起来是白味的，也或许是放了蜜，可暂失味觉品不出来。姜维其实还是饿，但胃口始终焦躁不安，没有定准，加之倒春寒凉风大，刚出锅的汤羹忽然就半冷不热了。趁着热喝一些，喝不完，剩下的冷在碗里，咽下去会寒胃。他吩咐后厨少炖一点，或者把没喝完的加了热。这样即使一顿吃不完，还有三顿的时间。毕竟天凉，食物不会像夏日那样迅速变酸变腐。

虽然没法吃，但姜维还是可以睡的。睡下去再醒来，通常已是滑过两个时辰。他并不认为自己非常劳累，甚至还想坐起来，或者出门走走，然而仍旧是迷迷糊糊又入了眠。

姜维在一个阴沉的傍晚醒来，回忆不上刚才的梦境。离他不远的烛台和灯芯一直晃动，他却感觉不到有烈风作响。纱布上的血迹干硬之后又裂开，他伸去右手拨弄，把自己弄疼之后，心想还是唤来医官再次更换药剂为好。

侧过头，没说出话。闭上眼睛，他又睡着了。还看见如灯芯般微渺的火焰在跳动，不断从眼前蔓延到脚下。

陈寿可没看见那些姜维眼中的景色，手里捏着打磨好的雁足，思考如何给琴粘上去。在琴上比划，毫无头绪，不经意间将左手按住弦往上滑走，悲伤的商音生出来，带汗的手指拖过木材，又显得沉闷得很。

他一手抱琴，一手把玩雁足，远远看到夕阳在山后，感觉那颜色才该是想象中的山火，幸好姜维没有遇到。

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