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姜维/陈寿】《襟里风》(短篇)

夏至这天,日光很足。陈寿把洗净的中书郎官服晒在撑起的竹竿上,未至晌午,湿衣就已彻干。这件官服是新绣制的,尚未贴身,使陈寿显得有些拘谨。但没上身几天,便趁休沐这日,混着皂荚和清水揉洗了。

陈寿没有急着从竿上取下,他想趁延至这年里顶长的白昼,把衣服里里外外晒得更加干燥,等他傍晚闲游返回,再一并带入屋内。

在以往,陈寿会把闲暇之时用于研读经典,无论《尚书》,还是《公羊》,都是他从入太学以前就喜欢的。可今日不同,陈寿有些燥热不安,许是天际的强光洒下来,快要把书简上的淡字晒得消融,又许是这几日被不太合身的新官服勒得紧了。

所幸他出游之处并不远,毕竟是临时起意的行动,对洛阳交通也知之未深——他进京的年数确乎不少了。陈寿远远看到树下几个戏樗蒲的人,他们投入其中,各有胜负,浓烈夸张的情绪伴随叫喊声传过来。可陈寿还是凝着一张脸,他已被树上的蝉鸣和草间的清风团团围住,光影里映着别的景象。

 

陈寿在收到洮西大捷的消息时,蜀地的大暑还未结束。照理说,他是不会这么快知道的。后来他猜因为姜维情绪高涨,才让报捷的小卒跑瘫了三匹马。小卒私下里讲述自己趁中途换马,会就近扯一把野草充饥。野草都是酸苦的,可他吃起来全都没有味道,他只求果腹罢了,免得跟马一样倒地后,那就再也回不来,因为马可以换,人只有一个。

此报捷之重任是那小卒主动请缨的,他说自己今年三十五,自未及弱冠从军以来,经历过的胜仗尚且寥寥,所以在这次的胜利中激动不已,赶不及要飞奔回乡,告知朝堂与邻里。他若几十年后残命尚存,怕是还会当做酒后的闲谈。

不久后,姜维从洮西返回成都。已过了寒露,而姜维肩上却一点霜花都看不到,反说是自他内心油然生出的奕奕神采把寒气融尽都不为过,这也并非因为他刚领了新衣新器的赏。

陈寿还记得姜维带回的一小箱被蠹虫钻孔的衣物,被人拿去焚了,说是祛些晦气。姜维知道后颇为惋惜,责怪自己未能及时阻止,因他本想把布料裁剪之后作捆书、拭笔用,哪想失之迅疾。但这还算不足道的细枝末节,另取他材可得同效,王经的失神落魄还教姜维记得清楚,故而他依然欣忭,也不似小卒那般喜形于色。在成都的这一小段时间,姜维很少熬至深夜,晃乱的烛影让他的视力飘忽起来,总是昏昏欲睡,后来真的睡着了,他又很自责。

那时陈寿很少找姜维,那些事都是他从别处听来的,并不是足以铭记于心的大事,可总让他能够间或地找到发端,再往中流回溯,而最终总是没有汇口,就已戛然而止。不过陈寿总归见过姜维住处的户牖在晚上变作一格一格微光,搁在地上,自己不雕花,却可以圈住一根蜷曲的芄兰,回头一瞥,是姜维的剪影。模糊,渺远,静若深潭。

 

陈寿回到家中,见中书郎的官服被吹得掉在了地上,还沾满了泥。要是干泥还好,抖几下就能飞走,可这偏偏是湿泥,在夏至的日光底下,竟仍然有湿泥。原来夏至并非有着无穷的力量,毕竟总有它照不进的湿地。而人也是如此,再过勉力,也有千万处触及不到的地方。

陈寿只好再洗一遍。洗衣时摘下的皂荚没有枯缘,每一片绿梢都很丰盈,泡进水中,比茶叶舒展得还开。水里现出泥浆的暗褐,细的浮上来,粗的沉下去。最后这盆水倒在了枣树下,突拱的树根又挡住冲劲,水流只好四散摊开,等待明天,或者下一个夏至。 

【完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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