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姜维/陈寿】《垄头月》(短篇)

安乐公故去的时候,陈寿还在巴西郡除拜中正。等他回到洛阳述职,葬礼早已匆匆结束。蔫了皮的瓜果混上几柱残香,一起堆进那座不高的坟茔。土粒是新翻出来的,雨露浸下去,在干燥的风中,显得润,吹晾了好几天还未干透。幡纸是淡黄色的,竹竿被风吹得歪了。

陈寿没有赶去添香,他知道这瓜果跟七年前那场宴会上摆的一样。几粒柰果围着枇杷和樱桃,圆盘里放不稳,它们会滚到地上,被醉酒的宴客们捣出核。

那时不少宴客都醉了,灯火通明的殿内,让他们辨不清现下是傍晚还是深夜。酒水洒出来,浊流在殿前的细毯上汇成漩涡,快要把人卷入,耳杯扣在案上沉默,腹里透不进光。舞罢退场的蜀伎带走一阵风,乐师们不知何时也退了,只留着柱子根下乱摆一气的酒器。

文王拿指节敲击空酒壶的把手,声音轻不可闻,然后即刻又将其掀翻,却没有打碎。他在思量如何提问,并且总是这样乐此不疲。

从前,文王还只是戏谑,无非讥讽邓艾讲不清话。后来邓艾的确是讲清的,这些话,响彻在阴平的山间和朽烂的槛车里,却无人听见,文王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。后来,文王变得刁钻,直接逼问向秀,为何把箕山之志丢弃。其实向秀把自己也一并丢弃了,从他返京路过山阳之前。文王并不觉得后悔,人已被处刑,拿什么来后悔。不过那时的文王总算还获得了顺意的回答,而这次,终归让人陷入三十六个年岁交织出来的庞大血网,周围鲜红又灰暗,双目模糊不清,四肢动弹不得,甚至被捅穿了喉咙。

后来郤正对着陈寿回忆那场宴会,在一次他们为数不多的见面中,把自己逼得噎不下食物。那起事件于他已不是简单叙述一遍即可,他需要剥开皮肉,直瞪筋骨,还要面对假想里文王的监视,监视他们讨论答案,再做出一番剜去心肺的评价——尽管文王早已入土。谁想陈寿听完后竟然淡漠得很,只是连带茶叶也饮进了胃。茶杯约有拇指的一半深,解不了渴。

陈寿打听到安乐公的住处有宫内与宫外两处,很长一段时间,他不知以何种身份姿态去何处见故主,该用哪种语气说哪些话,又会不会显得刻意与直白。直到陈寿连陵墓也打听到了,却还是跟当年一样问不出自己的态度来,索性从没有去上过香。

陈寿想过,若那天在宴会上该由自己答话,结局将会是什么。他不知道。因为既轮不到他答话,他也根本无法回答。他觉得这种哑口无言的悲伤只会凌上虚空咆哮,成为闪电射透云霄,却炸不出闷雷,更淋不下暴雨。眼泪不需要被铭记,更不会有人深究,写成文字,也仅仅是文字罢了,文字没有感情,要阅读它的人才有,要阅读它并有体会的人才有。而蜀中故老的眼泪总要掬尽——在他们魂归故乡那刻。

陈寿想把那场宴会写下来,写后主的神态,写文王的问题,写尽宴会的前前后后。可真的写下来,他又要把措辞一改再改,改来改去,还都不满意。陈寿不会知道很久以后还是有人记录下了那场宴会,只不过不再用尊称,而是直呼后主的名讳,并且写完了宴会的全部。或许因为后人不必再有跟自己一样的顾忌,从称谓,到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。

陈寿不想再继续写,可竹简已经爬满了墨迹,他只好用拳头捏紧袖口擦,擦不干净,混点水;还是擦不干净,就挺直了背继续使力。最后竹简变得灼热,烧去了他手腕的皮。

【完】

 

《聊厚不为薄》系列 完 

丙申 中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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