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凉客

今四川省雅安市芦山县南街263号，汉姜侯祠建于此，有感平襄楼破旧不堪，而树离离，乃作此文。

（一）

时黄叶离树，至尘土，半途于平襄楼窥之。瓦菲丛生，白漆剥落，墉窗生苔，户扉落灰，室内暗而无光，空空如也。愀然疑之：“大将军像复还邪？”叶忆昔时，尝得大将军美言：“此樟树新翠怡人，不出旬日，定当蓊郁，遮荫避雨，村人之福，实乃佳木也。”其心如擂鼓，念似涌泉。遂四下寻之，而终不得。

（二）

樟木长成，适天大雨，疾风卷其叶至大将军像前。大将军喟然而叹曰：“此地群山绕之，雨日累月持久。樟叶值雨季而四散，此景何异于战役乎？木叶于风雨飘摇，或瓦，或尘，或池中水；将士于危急存亡，死国，死忠，死胆而怯。樟木诚不我欺也。”叶湿，乃有感于将军之言邪？

（三）

孟夏正午，大将军小憩于樟木。鸟雀跃至梢，欲鸣。樟木将止，断其臂。枝叶落地，将军醒而拾，举头望樟木，竟无可辨方位，乃执之细看。后得一朱绳，缠于此枝，没入泥中，悉心浇灌。五日，枝叶呈颓然状，翻泥而倾倒，枯腐而无力，朱绳不知所踪。将军曰：“为雀衔绳筑巢耳。”

（四）

大将军乃天水冀人也，初为天水郡中郎将，年二十有七归汉，至今未尝还乡。因其祖屋旁植樟木，故于楼边樟木者甚怜之。将军曰：“樟木者，携祚也。家母尝制香囊，以樟木佐之，赠予家公，惜哉遗于沙场，人亦未归。”将军慨然，以手抚树，双目黯然，颜面沉寂，乃耽往事耳。

（五）

小童嬉樟木，揉叶成齑，置于石上。将军见之，忆锺镇西手书。末以“吴札郑乔，能喻斯好”书之。楷以悦目，墨香袭人，虽然，字句在目，而尤为怒。本以剑阁天险而阻，以耗其粮草而据，岂料阴平失守，敌以乘虚而入耳！乃撕书以解郁，后又取焚之。镇西之意，将军实所不受也。

（六）

将军偶见“匪葛匪姜，畴能是恤”句，曰：“蜀地宜植葛麻与姜乎？往日但见樟木。”或笑之：“葛，乃诸葛丞相；姜，即为大将军之自身也。”将军愕然无言，竟不知臧否。“孰为此句？”曰：“西晋左太冲也。将军不自晓，此句入赋，洛阳之众乃争相传抄也。”将军复愕然。

（七）

蝶绕叶翩飞，蝉栖木发声，叶枯黄作土，雪靡靡覆瓦。祠之四景，尤为不足道。深山以藏，曲道以慢，私语以谧，穷极精神，得以寻之？樟木不知其岁，樟叶不知其周，根锁木而不得移，枝漫而落影。楼虽以榫卯承之，以将军像镇之，不得摧邪？四景往复，楼愈残，而木愈壮也。

（八）

石阶崩裂，瓦当落地，将军整衣冠，危坐于前。雨过檐而濡将军衣，俄顷，色渐深，浸衣过半。樟木枝短，自恼，恨不为障。明年春，枝及门楣，叶以丰茂，可以为避矣。及冬，将军之于樟木万余里，夜浓于墨，火光为热，身陷乱军。戈为刃，血濡衣，似当年雨。樟木枝短，自恼，恨不为障。

（九）

楼几近坍圮，而木四季离离。楼衬木以屏障护敛，而独居其中；木映楼于光影交错，而光不进楼。木高于楼而年岁使然，楼欲穷尽亦年岁使然也。时之东流，使远客游于祠内，得以见楼乎？得以见木乎？

（十）

中秋夜，无风，樟木方圆十里寂然。将军立于木旁，纹丝不动。东方既白，远眺罗绳山，见云奔雾绕，涌隙填壑，穿林走石，目之所及，皆白茫也，不闻声而感势，不见色而欲苍，不接地而升飞，翻之而动，覆又化幻，无穷尽也。将军得此美景，欣然开朗，拔剑以歌，然恐无期再至。

【续】

乙未中秋遥寄

（一）
水涸，樟木枯。叶萎黄而死，枝肃干而败，巢不存。夏，青衣江大洪，梁毁，楼壁穿凿，坏不能修；根见，貌若瘪肢，前有碎瓦。冬，雪降三日，覆其一方，楼木俱颓然。樵至，欲伐此枯，其固者，斧刀难近也。遂引火而焚，木之接地，落绳。绳无往日之朱色，触火作尘，飞不知终。

（二）
中元夜，将军魂至，拾炭视之，曰：“此故樟木邪？今乃毁顿。”或曰：“木虽毁顿，魂升九天，得以言遇之。汉嘉以来，木既成，随楼而长，附阶而出，叶落反复，旧死新生，汲水求活，青衣澶湉，尔来不知年岁。此时非为炭，而在仲冬矣。”将军蘧然顾视，四下空空，不得寻也。

（三）
汉嘉有冢，去楼五十里。上有赤瓦，青石居下，芳木环之，庭无落英，鲜草葳蕤，枯藤无音，薰风南来，骤雨西醒。四季反复，庐下碑初，眺之群山，丘矮道断，樟叶入土，化尘作泥，朱绳翩跹，色映门壁，守之待者，千载余情，期年旅至，不忘恂恂。

【全文完】